藏情·序章

   “哎……”

  何处怏怏叹息?

  浑浑昧昧不见天光,声来处虚无窅渺,他步步向前,百般挂念。

  何处?何处?

  “甚么!”

  清叱似乍响春雷,恍然惊梦,他霍然掀开眼皮茫然无措地与面前人对峙,心想,我做下什么错事了?

  他道:“阁下是?”

  那厉色约是受惊后无意流露,散去便显出灵动眼眸,朗星般流光逐月。少年人端正神采,轻挑着下巴颏,启齿音如崖间出水,泠泠落下:“先来后到,你反问我,不合于礼。”

  原来是个小先生,他心里有些莫名的喜欢,便不想失礼,脱口而出:“陈平。”转念又想:“陈平”是谁?

  少年也似惊讶,微微睁大了眼,露出几分稚气:“你记得……你竟记得?”

  他想,原来我不当记得。

  “快去!快去!”小先生忽而朝他脸上甩起袖子,闭着眼不愿再看,“快快离去!”

  他被赶得后退,却不愿返回黢黑迷雾,忙高喊数声“且慢”,小先生停手狠狠道:“慢甚么?这是弃市,有名字的不许进……”口舌尚在逞凶,眼珠里却委屈不甘,硬梆梆地可怜。

  他心中急着补救,慌忙摆手去扯人衣袖:“不记得不记得,那名字不是我,我什么也不记得!”

  “嘁——”小先生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,听这混话反而不怒了,“你还能不是你?别言语……我且问你还记得什么?”

  他老老实实答没别的,小先生抱起胳膊思索,这才见少年手里提着盏小灯,已然熄了。

  “走罢,你跟着我。”

  他亦步亦趋不敢多问,只眼觑前方,少年人身姿端正修颀,手提小灯步步稳妥,遇上歧路也不停顿,左折右转将他引到两株合抱之木前,枝绦直垂到地,荧荧生辉。

  “上前来,落下可回不去了。”语毕少年拨开枝叶转头目视他,示意进去。

  树后混沌不清不知何方世界,他却未踌躇,一把拉住少年笑道:“与小先生一同。”话音未落竟已转换天地,嘈杂纷扰齐涌入脑方知此前闃静,他晕眩欲呕,迷乱中不忘寻同来之人。

  少年正拿眼剐他。

  长街上人流熙攘,他却瞧不清面目,听不清言语,耳边眼中只一个小先生,这方天地无日无月四处皆混沌可怖,独少年可怜可爱,持着他心上一点欢喜,叫人心甘情愿跟了去。

  扑,扑,扑——

  嘭,嘭,嘭——

  小先生在身上左拍右拍,落下泛光粉屑,一招手小丘似的堆在掌心,少年垂目仔细捏团着粉屑堆,终团出两枚古币来,着换了两盏新灯,得意地塞了一盏进他手,低头吹亮了自己的又指点他道:“想着你是谁。”

  他想着名姓有样学样,瞅着豆似的灯火忽觉手中千钧。

  他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  小先生扯他向前:“不知,弃市有来无往,既无用何必记下。”

  听声便觉出一团闷气,他自知失言,恐言中了人家伤心事,心中难免懊恼,只想将话岔到别处。

  “灯是引路的,若能在熄灭前想起前事便可回去。”少年自向前走,并不看他。

  “唔……”他干巴巴应着不知该如何安慰,“我倒不大想回……”却又将小先生气着,干脆不同他讲话只一个劲往前走,小灯摇摇晃晃几要灭去。

  紧追了百十步,耳边倏然一静,冰粒雪丸随风扑面,他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顿在原处,前头少年也停下,身影在风雪中飘摇颤抖,仿佛随时要散去,他上前抓,少年骤然转过头,忘了方才不快似的羡羡道:“你的回头路竟会下雪!我从没有!”

  那就叫这雪路不见尽头好了,他想。

  

  小先生雀跃着催他前行,两点灯火荧荧,照亮一方前路。

  我并没什么挂念了,他在心里答少年问。

  “人呢?放不下的,至亲至爱?”

  “我……”

  少年紧盯着他。

  他只好勉力去捉脑中飘渺思绪,恍惚道:“……他不爱雪天吧。”

  小先生皱眉,似有微词却未置一语。

  “身子不好,天寒难过。”

  “唔,那真难过。”少年点头应道,他却知这个“难过”和自己的不是一个意思,忍不住要笑,更觉稀罕可爱。

  他只想知道小先生的事:“你有吗?”

  “没有没有,我来前没了,后来……谁管他。”

  “他”不就是你嘛。他换了只手提灯,使自己的小灯同少年的并在一起,映得更远更亮了。

  小先生低头道:“你的怎么没我亮?”

  “哪有。”

  “你不要怠慢,我瞧得出。”

  “如此就瞧不出了。”他装傻充楞,将两盏灯并得更近,灯火纠缠果真比不出明暗。

  小先生哼了声,踩得白雪咯吱吱发响。脚印落下转瞬无痕,来路不见去路不明,像这地方。

  “弃市……”

  少年瞥他一眼,抬眸看着空中雪片:“弃,忘也,去也。如雪入沸水,俗世里再寻不见。”

  “家国亲仇,痴缠爱恨,尽数泯灭……是个寻解脱的好地界。”

  几片雪花入手,不见化水,指掌一倾仍飘然而落。

  这么个好地界却还有回头路,还有在路上来来回回趟过千百遍的。

  

  途中出了幻景,他眯起眼:“这儿……”

  “什么?”少年望着空荡营帐。

  他一笑:“初见其人。”

  小先生拉了个长腔。

  灯影不灭幻景变化不迭,他时而说上几句,时而一言不发,不知是想不起还是不愿出口,无止无休的喜怒哀乐纠结聚集又分崩离析,飞灰似的落在身后,并不被风雪带走。

  少年随着步步走过烽火山河,恍惚呢喃:“为何自弃……”

  他停下脚步,灯火前方不知还有谁和谁并头促膝,低声私语。

  到底只能喟叹一声:“逝者如斯……”

  无一丝悔恨不舍?

  小先生似发问又似自问,刹那间他也想从少年那求一答案,却生生忍住——不过是逡巡不散的念想,残存偏执的精魄……

  “不舍得吧。”少年笑了声,似有无边寂寞,“却留不下。”

  他心神俱震,风雪呼啸而起,幻影中棺椁影影绰绰,内中盛放着他曾想一把掀翻的诛心谎言,然怨过念过,方知诛心之后更有挫骨扬灰魂飞魄散。

  纵半缕精魄也是一体同源呐……

  他并没什么委屈,自己怨够了,只恨造化弄人,可小先生又该怨谁?

  “瞧,又熄了。”不知何时,少年手中小灯灭了。

  “终有一日,我也会如同这灯火,悄无声息地没了……你记起了吧。”

  少年发红的眼看过来,叫他发慌,脑中只一个念头:我不能走。

  小先生直瞅着他,又凶又狠又埋怨又委屈,泪水横流满脸也不顾。

  纵使造化弄人,这样的孩子,怎么舍得丢弃?他差不多心疼死了。

  他揽起少年,将两盏小灯挤得不分彼此:“他定是遇上艰难困苦,迫不得已。”

  “我舍不得,舍不得……”

  小先生将眼按在他肩头,只抽抽搭搭的哭。

  哪里也没有,丢了就再也没有了……他似清醒又似入了魔障,一心一意不愿离去。 

  “走罢!”小先生忽而一推,未长开的身量竟将人推开数丈,眼睁睁看着两盏灯分开,少年昙华似的身影陷进无光的夜里。

  “灯还旺着,向前去!”

  他已身不由己,宛若失根的孤蓬在风中摇摇无依,向下仍能看见小先生的眉目,他面上一片空茫,心仿佛也失了根——当年那眉间也有这样的不舍和决绝吗?不过数载我竟已记不清了?亦或是悲愤之间根本未注意……

  他飘荡了许久,凄惶无力,哀伤地注视着幻景中终于出现的人影:“连梦里也不能好好瞧你啦?”

  “走便走,还要带走我的梦。”

  他已是个老人,数十载疆场倥偬朝堂峥嵘,到今韶华成空,旧日风流混沌不清,长梦一世原以为只剩生离……

  然睁眼看红尘荡荡,天星垂落,才惊觉世上再无人持他爱憎忧惧。

  不及黄泉,无相见也!

  

  “父亲?”

  “陛下传话来,说‘如今天下太平,丞相不必再殚精竭虑,既病了不妨歇歇’。”

  “留侯……不疑晌后来看您,见父亲睡着便未打搅。”

  “恢儿已睡下了,刚被他母亲抱回去。”

  “儿子在这陪父亲……”

  他攥了攥至亲的手,看那已成人的孩子只讶异一瞬便悄然回握,像是已然知道什么,轻唤了声“父亲”,眼角泛红。

  阿买生得像张氏,性子温厚坚韧,自小让人放心。

  陛下德能兼备,谦谨宽和,天下虽不算盛世太平也无倾覆之虞。

  所以你啊,作甚么推我回来?

  “雪还下着呢?”

  “嗯,许多年不见这样好的雪,恢儿白日滚了一身。”

  屋子被炭火烤得暖意融融,他轻笑了声:“哪有不爱雪的小孩。”

  陈买似乎想起自己小时,也笑了。

    “这么好的雪,开春必有好年景。”

  他点点头。

  自此俗世红尘,再无挂念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  

小先生不哭,陈平爷爷抱抱(x  


解释一下,小先生象征张良早年抛弃的少年心性,平酱后来明白自己在做梦了但不愿清醒
 平良之间曾经有因为一方死去而无法解开的误会,后来阴差阳错被挑破后平酱心结开解才有这一梦,这是正文内容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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