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花

        清平楼这日来了两位许久不见的贵客,掌柜方迎上去便瞧见有一位面色不太好。

   “今日咱们将军不爽,快挑些平日他爱吃的送来,好消消气。”

   那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士如此说着,面上却笑意深深,分明是揶揄。

   他口中的将军瞧着年轻,气度却不轻浮,穿一身香色织银圆领袍,外罩轻衫,腰背劲挺,俊眼修眉,行动间英气与风流气兼具,眼皮一抬便叫人且惊且喜,既撩拨得心神又不使人生出旖旎。

   掌柜被他瞧了眼,眉心一跳,不敢多说退下去安排去了。

   上了二楼落座,酒还未上,先前的文士便笑道:“探花郎也是有趣,怎么就咬紧了你呢。”

   “满朝文武有几个看我顺眼的?”青年眼也不抬,撑着面颊俯瞰热热闹闹的楼下,他口中这样说,脸上表情却不似在乎。

   文士老实答道:“还是不少人的,这话周统领是同你玩笑。”

   青年用鼻子哼了两声,懒得去想见面就要三嘲两讽的禁军统领,他还在琢磨今早大殿上那道挺直修长的背影,这新科探花郎上任不久却卯足了劲参他,瞅着年岁不大挤兑人的功力可不小,三天两头一道折子,这个月都没重过样,明里暗里说他行为不检,举止不端,就差当着文武百官指着他鼻子说没守身如玉了,可关键他赤条条一根光棍到底替谁守得哪门子身?

   “可能张探花是嫉妒我长得比他俊俏吧。”他捞起酒壶满了一杯酒。

   对面的人笑出声,他这么说倒也有十足底气,这人分明比自己小不了几岁,却面嫩得很,长相早几年就出了名,莫说本朝,便是在外邦也响亮。

   “张探花年纪尚轻,等过上几年谁嫉妒谁还不一定呢。”

   “年纪尚轻?”他从鼻子里发出个不认同的音节,探花郎是长着张小姑娘脸,可谁成想内里竟是个不通人情的老学究呢。

   “那先生!”

   楼底下一群穿靛青襴衫的太学生,油头粉面堆里有个声音喊了声堂里的说书先生,“今天说说‘恨嫁将军’罢!”

   楼上文士一口好酒还没尝着味就喷了一地,慌忙抬头去看对面,却见他微扬着眉,嘴角似笑非笑,浅啜了口酒:“这名头还有人记得呢。”

   

   将军姓陈,名平,多年前还是个中军校尉,随军征北疆时亲历长岭之战,那一役军中将领因贪功冒进大败,主帅身死,北疆军反扑攻城。陈平当时也在军中,却逃得一命。彼时北疆皆以为此战必胜,他却趁着营防空虚孤身潜入,一气把粮草辎重烧了个精光,北疆军因此乱了阵脚,无法再战,眼睁睁等着对面援军赶到失了战机。此事听来奇异,其实还有另一桩故事在里面,却说陈校尉进了敌营,误打误撞竟摸进了中军帐,巧极那北疆王妃在帐中,据说北疆王妃是巫族女,自幼习异术,见了陈平,惊其金相玉质,长叹北疆之势败在此人身上,竟任由他放了一把好火。

   “噗!哈哈哈哈!”陈平终是忍不住拍桌大笑。

   魏无知拿下挡脸的袖子无奈道:“你听着倒颇英勇,只是那北疆王妃是相面的吗?”

   “哎,魏兄……”陈平擦擦眼角,“别当真,别当真哈,哈哈……那女人可是狠角色,此话可别被她听着。”

   “……”

   楼下不知正主在场,犹然侃侃。

   说这陈平因长岭之战成名,自此数年青云直上,却也是个有真本事的,披荆斩棘一路做到了三军统帅,先后定了北疆、西域,战功赫赫。但就在他名声正盛时却交了三军虎符,自请任京畿散职。

   皇帝不解,问他为何……

   “我说三军统帅太忙,想回京娶媳妇。”陈平指尖勾着那只银酒壶晃荡,腕一倾替魏无知满了杯酒。

   魏无知摇头笑了笑,恰好下面也乐得很,一个学生捧场问了句:“陛下说了什么?”

   原来陈平心意坚定,皇上拗不过,便笑叹:卿美甚,何必恨嫁?

   话被宫人听去,又传到宫外,自此,“恨嫁将军”便叫开了。

   名头听着荒唐,却并无恶意,虽说是“恨嫁”但其人至今未娶,他相貌一等一的好,又为家国立下战功,反倒在京中爱慕者甚多,只一条常受人指摘,便是出入妓坊。

   陈平要了条帕子,包走几个酥饼,刚起身便被魏无知拉住,这位好友目中是真真切切地关切:“你又去哪?今早才被骂完。”

   他抽回袖子,无谓道:“骂去,皇上都没说话,我难道真给他守身如玉不成,笑话。”

   直至人抽身而去,说书的还滔滔不绝:“……便有人说,陈将军爱慕京城花魁锦瑟。说起这花魁娘子啊……”

   

   玉茗堂前朝复暮,红烛迎人,俊得江山助。

   京中玉茗堂不分朝暮,哪怕白日里也是高挂红烛,袅袅烟气升腾缭绕,将这栋燕脊红楼与凡世隔绝,内里便是磨人志气的缠绵温柔乡。

   “大人。”花魁娘子垂目将人迎进房。

   陈平抖抖袍子,似乎想抖掉外面蹭来的脂粉气。

   锦瑟上前要替他宽下外衫,指尖刚碰触到肩头便被抚了下去。

   “不必了,今日不留宿,弹几支曲子吧。”

   “好。”她也不见黯然,神色如常地去取了自己的乐器奏来。

   昆山玉碎凤凰叫,芙蓉泣露香兰笑。

   乐声一起,浸在温柔乡里的男人女人都愣了神儿,连那袅袅流淌的烟气也歇在半空,数息后才唤回些恍然。

   “四娘子弹箜篌了……”

   这是不常有的事。

   他将酥饼取出来放在桌上,转头去看拨弦的女子,凤首箜篌的琴身倚在她身上,好似身体的一部分——毕竟都是绝色。她半敛着首,眉目是舒展的远山黛,雨后青山般的颜色。

   像又不像。

   察觉到对方一直觑着自己,向来八风不动的花魁娘子面上浮出点点薄红,好似山间开出几支含笑野桃,心里正小小地雀跃。

   不像了。

   他转头看着桌上的酥饼,几息后蓦地笑了。

   “大人,大人?”

   “嗯?”

   “您走神了。”

   “哦,抱歉,想到些旧事……娘子累了便歇歇。”

   花魁起身来到桌前,自斟了杯酒,笑道:“大人想到什么有趣的?不妨说与我听听。”

   他洒脱一笑:“都是些打仗时的事,有什么意思,不提不提。”

   她忽而想起他心口伤疤,暗暗疼惜:“想来沙场上凶险非常……”

   “哈,也还好。”说完他便不再多言。

   外间皆传这人浪荡风流,在她眼里却全不是这样,他来妓院可礼数周全,留宿还要去别的房间,经年如此,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。若不是一次大醉,自己大着胆子上前宽衣,恐怕连他曾受过那样凶险的伤都不知道。外人都说她是他的心上人,哪有这样憋屈的心上人?恐怕连将军府的下人碰他的次数都多过自己。

   她心里不忿,终于鼓起勇气:“大人……”

   “再一首春江花月夜吧。”

   “……好。”

   这曲却奏得有些哀伤了,听得人也不快意,多喝了许多。

   “我该走了。”他站起来,头脑已有些浑噩。

   “别……”她忍不住脱了口,干脆心一横,“别走。”

   四娘子踩在玉茗堂的云端上,只有旁人求着看她一眼,倒过来挽留是绝没有过的事。

   这世上竟还有能无动于衷的蠢货。

   “不了,娘子早歇。”蠢货脚步顿也没顿。

   “将军来妓院难道就只是看看听听?”她走上去,目中只有他的背影,“旁人都说你爱慕我……”

   陈平终于回头看她,目色深沉:“四娘子,那是流言,不可信。”

   她眼里忽地盈满泪,好似一滩皎皎明珠,摇摇欲坠:“可我对你并非没有情意!为何你连我一个指头都不愿碰?是嫌……”

   “娘子。”他将指尖压向那两片樱唇,堪堪沾上口脂,“这种自弃之语不该从你口中说出来,你是个好女子,只是在下已有心上人。”

   已有心上人……

   

   月上枝头,戌时将尽了。

   陈平酒量并不好,自知节制,今日想起些故事,不自觉贪了杯,脑中好似有细针戳刺,绵绵密密的疼。

   说书先生将他夸得英明神武,却不知长岭那战阎王何止一次要收他。

   长岭并非孤峰,那是片连绵群山,是北疆与我朝边界所在,因位置靠北山上终年积雪,少有人至,故曾有传言长岭深山中住着隐世高人。那日主帅身死,中军被北疆杀散,他心口中了一箭,逃入长岭,本想着自己无亲无故,便死在这莽莽深山中也罢,濒死恍惚时却见一白影,他那时已无力思索,只能任由自己昏死过去,再醒时,胸前箭矢不见,竟连伤也自愈了,惊诧之下,脑中影影绰绰只留下一片皎皎容色。

   自此,寤寐思服,辗转反侧。

   “帝子降兮北渚,目眇眇兮愁予……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……”

   “登白蘋兮骋望,与佳期兮夕张……与佳期兮……嗯?”

   一路脚步深浅,也不知晃到哪条街上,他瞧着眼前宅子,眯着眼聚起视线,忽而恍然,翻袖负手上前便将那木门拍得震天响。

   门僮开门看清了是谁,哪敢阻拦:“……大人?”

   他两脚已迈进去,闻声侧过半张面目——好生奇怪,竟是将疏懒和雍容琢磨在了一张脸上,眼尾轻翘,比平时还多三分骄矜得意。

   “探花郎,在吗?”

   他竟是敲开了张探花的宅门。

   

   旁若无人地踏过垂花门,内院里有一株亭亭花树,顶冠如盖,繁花匝匝,琼枝玉叶于溶溶月色里倾盖而下。

   醉醺醺的人忍不住抚掌:“好景致!”

   立在树下的人回头看来,恰巧起了夜风,落下阵簌簌花雨……实在没道理,陈平摸着自己的胸口,那颗脏器突然跳得极快。

   那人肩头披件白袍,半拢长发——也许是醉了的缘故,陈平看眼前面目跟蒙了纱一样,感觉人似乎长大了许多。平日在朝堂上,他看着总是过分细瘦又过分挺拔,像棵未长开的雪松,硬撑起一身风骨,现下却是株卓然玉树,临风而立,任山摧地崩,岿然不动。

   他似乎对这无礼访客的不请自来并不介意,鼻尖敏锐地捕到对方带来的气息,眼眸微动冷冷道:“你……去玉茗堂了。”

   “是啊,我又去厮混啦!”陈平笑得骀荡,浑似炫耀。

   这是实打实的挑衅了,他一眼也不愿多看,返身便走。

   “哎……张大人,张……”

   只听声闷响,这醉鬼竟五体投地了。

   “……”

   “张探花!”陈平伸出手,趴在地上抬头笑,“你家院子连泥巴都是香的。”

   张探花看着他沾着花瓣和尘土的俊脸,颇心累地叹了口气,果然酒色伤人,这是伤了脑子吧。

   这一下把人摔成了烂泥,浑身软得没骨头一样,得揽着脖子扒在别人身上才能站起来,他倚在人身上还不老实,狗似的瞎闻,也不看是哪儿,险些把脸埋进人家颈窝,被一指头顶着脑门戳得后仰。

   “嘶——我说张探花……你怎么这么香?比四娘子还香。”

   “四娘子是谁?”

   “成日里骂我不检点,居然不知道?真是……那你干嘛成天骂我!”

   “我没有……”

   “你有!”他竖起一根指头指指点点,“大人说话小孩别顶嘴!”

   “……”张探花看着他把身上的泥尘往自己身上蹭,强忍着没把人推开。

   “跟你说个秘密……她不吃酥饼……”

   正犹豫是否把人拖进房,闻言微微怔了下,只听他继续喃喃:“我知道她不是……”

   “是谁?”

   醉鬼却突然缄口不言了,牢牢巴在身上吊人胃口,这下道行再深也难免被惹出几分火气,手中失了分寸,把人箍得哎哎哟哟。

   娇气。

   张良将人摔进榻里,居高临下俯视。

   月色斜照进来,隐约可见他白袍上玄妙符文,仿若条条银鱼穿波游浪,粼粼来往,道衣主人正垂首而立,清隽挺拔,目色沉沉,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模样。

   他身上的确香,却不是脂粉香,而是多年来被檀香熏染所致,即便已并不常用,也不能消减几分。

   “你……”

   垂下的衣袖被醉鬼扯住,他不得不微俯着身,听陈平说疯话。

   “你去过长岭吗……”

   他眉头刚要皱起,突然灵光一现,仿佛道银线将过往勾连出来,陈平还扯着他袖子嘟囔,好像在抱怨:“……可你才那么点大,怕没断奶呢……见天给我使绊子……”

   

   陈平不大记得那天的情状了,只知第二日他是在张探花的书房里醒过来的,随口问了句几时,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答道卯时。这声太熟,叫人登时好似跌进冰天雪地,溅起的层层雪沫兜头把他泼醒了,睁眼便见到那件快被他在朝堂上盯出窟窿的青罗官袍,裹着棵细瘦挺拔的雪松。

   当日朝上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,连张大人没上折子骂自己都不知道。

   那晚发生了什么?

   他没问,张大人也不会主动答他。

   有点怕,那点不可示人的心思若是抖出来,他便可往护城河跳一跳了。

   之后也没再上朝了,向来没毛病的人生了急症,折腾起来反而凶猛,请郎中看了,竟是旧伤复发,连烧数日。

   魏无知说皇上都惦记着呢。

   他说那是因为北疆要来人陛下惦记着我过几天能不能露面呢。

   魏无知摇头却不与他争辩。

   “这几天张良倒是挺安分。”

   “是嘛。”

   他捧着热水垂下眼,好似并无所谓,这世上骂他恨他的人太多了,多一个少一个都差不多,在乎不过来了。

   热气蒸着眼,氤氲聚散间将思绪也带远了,他记得多年前那长岭上下来的影子将什么放在自己身旁时叹了口气,迷梦中听着只觉得颇不舍,好似割了一臂。

   叹什么气呀?

   醒来才知,不过是两个毫无精细可言的酥饼。

   两个寻常点心,就这么难割舍啊,想起他便要笑一笑,这位原来是个贪嘴的。

   

   尚苑设宴时陈平到底还是去了,当初北疆送的红绡树移过来已经长成林子,彤彤一片,果真像挂了漫天红绡。

   “一向可好?”北疆王妃入座先问了句。

   这有点不合礼数,但他还是从容接了,抬手合抱:“仰皇恩浩荡。”

   皇上笑了两声:“陈卿你看,朕便说了今日你不来不行,王妃记挂着你呢。”

   他颔首一笑,不去理会身边同僚别有深意的笑。

   王妃却道:“我北疆子民,无一不记挂。”

   她起先是朝着皇帝的,说到最后两字时转向陈平,那双眼不像柔情女子,眼尾勾起,反如北疆弯刀一般锐利逼人。

   落在别人眼里就跟要生啖其肉似的。

   其实只要她正眼瞧人,看谁都这样,怪只怪被她正眼瞧过的人太少了。

   陈平遥敬她一杯。

   通商之事前几日便谈好了,也不过是将旧约重新商定一番,因此今日宴上氛围比料想的轻松些,却也无趣。

   他端着酒杯装模作样,眼角稍斜便能看见端坐在那里的张良,今日不是朝会,他穿了件黛蓝锦袍,这颜色本和年纪不相称,亏得一身气度才压住了。要说张探花的确生了副好模样,唇红齿白的,哦,他吃东西的时候瞧不见齿,也不见怎么动,粉瓷碟子里的点心没一会就少了三四个,旁边同僚都趁这机会说话走动,就他一个埋头苦干,跟桌上东西有仇似的。

   嗯,小孩长身子是该多吃,何况吃相还挺好看……

   “陈将军。”一个影子挡住了陈平的目光。

   “哎?”陈平在心里啧了声,抬起头见是使团里一个姓赫的,硬捋着舌头用汉话表示要跟他切磋。

   “切磋啊……”陈平看着他腰间锃亮的弯刀,偏头见王妃笑着举了举杯。

   “……”

   “哈哈,朕听闻北疆孩童三岁便会使刀,却还不曾见识过,陈卿未带剑,去取朕的来。”

   陈平自觉推脱不掉只能起身,他没喝多少酒但现下有些晕,膝弯没打直便觉出几分不对,眼前炸开一片金花。

   “陈卿?”

   耳边一片死寂,他茫然地看向皇帝,灵台好像被深深迷雾笼住,正要开口胸前骤起一阵尖利疼痛,只刹那,连闷哼出口的时间都没有,却好似将通身气力抽个精光,冷汗刷得涌了出来。

   这是……怎么了?

   

   当年的事陈平记不清了,人到生死交界半条魂儿都出了窍,才发觉没什么非要记下的东西,但他实在不想忘了那个影子,好似多年兜兜转转,自己的运气都用来遇上这个人,可那又实在像个梦,除了两个酥饼还有身上去不掉的伤疤,再没别的能证明对方存在了,陈平竭力回想,在胸膛仿佛被生生剖开的苦痛中,还有什么?

   “醒了,醒了!”

   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会是王妃。

   “你醒了。”

   他记得数年前,这个女人信誓旦旦说自己活不过十年。

   “八年了……”

   王妃愣了愣,艳红的唇微动,却没说下去。

   陈平的目光在屋里搜寻,慢慢在黛蓝身影上凝下来,张探花正在吃他府上的茶点,感受到目光时从容不迫地放下咬过的半块走过来。

   “这儿……”他抬手指指自己的嘴角。

   对方颇含蓄地舔走唇角的碎屑。

   陈平弯了弯眼睛,盯着人家半晌:“是你。”

   “什么?”

   “香味,长岭山下的人,是你。”

   张良波澜不惊的眼神变了。

   

   师父把他叫回山时,脸板得比被偷吃了山下买来的点心还厉害,后来才知道,是自己救了不该救的人。

   “现在不死,武曲星无法降世便要应在他身上,还是难逃一劫。”

   可若是见死不救,人和畜生又有何分别?

   倒也难说是缘是劫,师父摆手表示不如顺其自然。

   那时候仗已经打了几年,武曲应世也是救世,他便一头钻回红尘堆,打算看看自己救的人到底有没有用,若无用便请出三尺剑。

   此后五年,河清海晏。

   他便又开始琢磨师父的话:八年,沙场朝堂收不了他,天也要收他。

   可一个人凭本事活,天又凭什么收?

   “啊,若修身养性,清心节欲说不定老天爷不会那么着急?”

   师父说话时他分辨不出是正经还是不正经,最终只能相信……

   

   还真是得守身如玉啊,陈平摸着脖子,只觉寒毛犹竖,回想自己多次险些被取了脑袋便有些后怕。

   “那你……当真这般模样?”

   张良摇头:“这是化相,好行走。”

   “那能看你本相吗?”

   “半月前不是看了吗?”

   “咳,我不是醉了嘛。”

   “那算了。”

   “张大人,张道长,你我少说也有近十年的交情了,看一看也无妨吧。”

   “只是我与你,并非你与我。”

   张大人起身将他晾在房内。

   陈平隔着老远喊:“嗨,我与你,不也是神交已久嘛……”

   后来魏无知过来,说起他倒下时是张良出来扶了一把,然后提剑替他赢了,皇上这才没生气。

   陈平听完心满意足,但没叫好友知道。

   再后来王妃提醒他当心中原道士,她念着这人用三军统帅换来两境通商的好一心提点,却不知人早已将心思付尽,八载不易,药石无医。

   陈平彻底不用上朝了,整日里去南大街串门,思索如何让张大人露个本相瞧瞧。

   “过几日休沐,同我出游吧。”

   张良抬眼顿了顿,他刚要接口说“不出游就化个本相呗”,只见张大人点点头:“好。”

   这算是,意外之喜?

   约好那日府里本备好了马车,临行时便听门前一阵马嘶,张大人骑着匹高头大马来了,玉树似的少年,比春光还明艳许多。

   “我可没备马。”

   “上来。”马上人伸出手,“我带你。”

   这马怕也不是寻常的,一气窜出皇城不知多远,耳边风声猎猎,好似重回疆场,只是鼻端身后并无血气刀兵。

   行到水穷处,张良先下了马,然后伸手给人借力,陈平落地踩在青草地上竟觉得有些脚软,臂上力度大了些也没注意。

   “还当得进了棺材才能出城呢。”他跺了跺脚。

   张良闻言冷冷回了句:“那你怕是早憋死了。”

   “是啊,你也知道,我这个人就是不愿被圈着,生不如死。”

   “……”

   他走到溪边掬了捧水泼在脸上才给昏沉了多日的头脑洗出一线清明,四散的水珠将水面打碎,不消几息仍映出一张脸来,实在不好看。

   “这么多年不同我说句话,你是如何忍住的?”

   “你不识我。”

   “谁说我不识你!”他一掌抚乱了水面。

   “……”

   “倾盖如故。”陈平闭眼不去看那重新聚起的倒影,本就钝痛的心口仿佛塞进了一团乱麻。

  “初相识”是在杏园里,三十进士明经,不论老少难免露出几分春风得意,独他一人静坐在那里,少年意气不曾见,老成持重也说不上,倒像尊玉像坠入莽莽红尘,心不动,身不动,直到流觞在鼓声中停到面前时,他才抬眼看着这芸芸众生。

   那时陈平想,这怕不是个带发修行的小和尚?

   羽觞入手,他不愿赋诗。

   新科状元道:“那张探花不如折下这园子里最好的一枝花给大家观赏,也算应名应景。”

   杏园里三百株六瓣仙人杏,哪枝最好?哪枝堪折?满园杏花风吹作雪落了他满身,陈平撑着下巴将目光落在小探花身上,自觉状元郎可能是对他的美貌起了妒心。

   探花话也不说,执起羽觞仰天一泼,周遭人惊呼躲闪却不知根本一滴酒也没落下,少年翻身而起,锦缎织银的探花袍翻飞光下生了白鳞似的闪着光,只听得“嘡啷”一声——落了一串花枝。

   他立在树下静默着,目光便落在羽觞中那比巴掌长不了多少的枝条上,花并不多,也不是开得最好,可几朵粉白瓣沾了酒便仿佛有了脾气,不作春风雪,不为南陌尘,偏要做这万花丛中独秀的一枝。

   倾酒探花。

   可没有这样的和尚。

   陈平瞧见他嘴唇微动,似说了句多谢。

   啪啪——

  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,跟着击掌称赞。

   他眉目不见动摇,准确地转向最先响起声音的坐席,投去一笑。

   明明如月,不见春色。

   陈平的心蓦地跳了一下。

   

   “为何不早些……若是能早些……”

   “我不知该如何救你。”张良站在他身后。

   “谁让你救!”他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膝头的两臂间,“我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。”

   风中夹带着一声喟叹,两只手伸到陈平腋下,香气自上而下,由后至前包裹住他,张良在头顶上说:“你先起来。”

   陈平的腿已经麻了,只能任由张良将自己提起来,春衫薄透,肋间的热度和力度清晰得吓人。

   “转过来。”

   张良掰着肩膀,捉住他的目光,嗓音多了丝轻柔:“看吧。”

   寤寐思服,辗转反侧,便是为这样一副面孔……陈平闭了闭酸胀的眼。

   道长像是不懂如何相拥,将身子和胳膊一并圈进自己怀里,笨拙地使着力。

   “不回去了。”他把眼按在人肩头闷声道。

   “你……”

   “带我走。”

   张良垂目,眸光扫到他耳后一颗小痣,忍不住抬手搭上了。

   “好。”

   刀山血海皆已走过,何况如故山河。

   End

   

   修了,又好像没修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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